亲爱的猫儿,我们要习惯离别。那天出门远行前,你看着坐在行李箱上的猫,忍不住跟它说了两句。对你来说,猫只有两个品种,一种亲人,一种不亲人。亲人的猫不管识或不识,会不请自来,直接坐在你腿上呼噜。朋友的猫在她先生出门上班穿鞋时,总爱跳在他肩上,像围巾一样缠着他的脖子,难分难舍,天天如此。她先生为了猫,推掉许多国外会议的邀约,有时非去不可,
亲爱的猫儿,我们要习惯离别。
那天出门远行前,你看着坐在行李箱上的猫,忍不住跟它说了两句。
对你来说,猫只有两个品种,一种亲人,一种不亲人。亲人的猫不管识或不识,会不请自来,直接坐在你腿上呼噜。朋友的猫在她先生出门上班穿鞋时,总爱跳在他肩上,像围巾一样缠着他的脖子,难分难舍,天天如此。她先生为了猫,推掉许多国外会议的邀约,有时非去不可,你朋友就会请假在家陪猫,她先生才能勉强算是无后顾之忧。你对他们肃然起敬,这样的人和猫,仁义礼智信,五德兼备。
你的猫不是这款极品,不亲人,还会咬人。你叫它,它连耳朵都不动一下,仿佛那名字跟它全无关系。这种定力,也算大师级了。你抱它上床,它一定立刻跳走,有时还回头骂你一声:「大胆狂徒」。它跳下床后,转一圈,施施然来了,跳到你身上,蜷起脚,眯起眼,开始坐禅,慢慢就睡着了。这是它决定,它愿意,它的自由意志,和你无关。而它安心睡了之后,你这奴才几小时都不可以起身去上厕所。你若早上起晚了,它喵呜呜用各种长短音吹起床号,在你身上踩来踩去,啃你放在被窝外的手。若你还不起身,它会钻进被窝一口咬住你大腿最嫩的地方。有时,你已经快步走去猫盆想补粮水,它还追着你脚后跟咬一口,以示薄惩。
那猫本姓林名布瓜,它曾和你的前夫终日相伴,他叫它「三陪猫」,陪读、陪睡、陪无聊。白天你上班、孩子上学,他们两个只差没真正的相濡以沫。但你前夫搬走时,拒绝带它一起走。你们离婚后,它没有姓了,毛也枯了、塌了、打结了。换你和它朝朝暮暮,两三个月后,它的毛又变回油油亮亮了。你的主管常说的那句话果然是至理名言, 「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」。你一定要这样相信。
你们都需要相互适应,当时你们家除了蟑螂、蚂蚁,就是你们两个生命。它跟你睡,在你脚边,距离刚好是你碰不到的地方。你从外面回来,它绝不出来迎接,它连虚情假意的敷衍都不做,你不由得不佩服。 「诚于中,形于外」,它是如此忠于自己。你出国旅行时,请友人每天来喂猫,神龙见首不见尾,布瓜则根本不露面,连影子都藏得好好的。友人只能从粮水日日都有减少、猫砂都有结块,推测此户人家确有一活猫,吃喝拉撒正常中。你倦游归来,它不仅不像狗早就在门口哈哈哈的跺步等着扑过来,甚至你进了门叫布瓜、布瓜,以为小别胜新婚,它却还躲猫猫,让你半天找不到。
你有一次忍不住跟友人抱怨,你有了猫却更寂寞,她说,婚姻也是这样。
很多人在婚姻里奢望得到一只狗,其实,婚姻里的另一半更像猫。猫,做它自己,不受训练,不会改变,不招之即来,也不见得挥之即去。如果你爱猫,让它做自己。
你让猫做自己,并甘心做一个猫奴,它的自由自在,完全掳获、取悦了你,你一生做不到的海阔天空,仿佛是它的天赋猫权。它不须流血流泪,不须争吵辩论,它存在时即拥有,不拜你赐,当然也不必谢你恩。像它这样一个独立灵魂,没有责任义务,遑论 K P I(职场所谓「关键绩效指标」)。一天睡22个小时,坐在窗前发呆,到院子滚一滚,就是它的每一天。它不必完成任何事,你在生活的挫折、职场的失意,在猫身上,都成了一枚哈欠,一个懒腰,几声喵喵。它不在乎人的眼光,甚至不看你一眼,它是猫,诸法皆空,全天入定。而你,只要看到这无所事事的猫,立刻融化了。
你这样爱猫,让它为所欲为,你对它无求、无怨、无悔。但是,你能像爱猫一样爱人吗?
什么是爱?真正的爱不就是像猫奴,无悔、无怨、无求?问人间情是何物,怎么那么多爱侣流泪流血,有人还赔上性命?你爱我吗?你不爱我吗?你爱我比较多?或我爱你比较多?你到底有没有替我想?或我才应该替你想?还是,你爱的只是你自己的爱,和我无关?爱变成秤斤论两的东西。
离婚一年后,你赴美探望女儿一个月。你从未离家这么久,现在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了,你离家居然还想家。在旅途中,在飘飞的黄叶里,看相互追逐扑打的浣熊,你想到布瓜夜夜日日空守没有人的房子,天黑天亮,它会不会以为你跟那个离开的人一样再也不回来了?那是一种怎样的惶恐?你开始微微心疼。那次你回家,它虽然照例不出面迎接,令人惊喜的是它十分钟后就出现了,站在你房门口破口大骂,至少骂了五分钟。休息片刻,它走近你一点,看着你的眼睛,瞳孔放大,再骂一次。你忍不住笑了。它骂过瘾之后,跳上你的腿,蜷起手,收起爪子,窝成一个球睡了。
那一次,它的分离症候群是掉皮屑,全身浮着细雪一样的东西,理还乱,刷不尽。半个月后,它的毛总算再度恢复干净油亮,而且天天睡在你枕边。有一天晚上你醒来,发现它睡在你臂弯里。
那天晚上,你想到小女儿。她八、九岁时,你去美国出差,临走,她给你一个小布袋,装满十元、五元硬币。那是她扑满的钱,她说给你带在路上用,「有钱能使鬼推磨」。你又好笑又吃惊,这绝不是你们家的用语及价值观,她从哪里学来的?她说,打电玩常有这句话,她怕你一人在路上碰到邪魔歪道。半个多月后,你出差回来,晚上她睡在你旁边,捧起你的手,把她的小脸埋进去,「我最喜欢妈咪这个味道,我每天要闻这味道才能睡觉」。小小年纪的她,不知道什么是「想念」,但没有比这么感官的描述更能表达「想念」了。
高中时,班上很多同学是从中南部来台北念书的,包括你。异乡游子,很多说不出的心情,那时大家很爱唱美国乡村名曲〈离家五百哩〉。当年五百哩就是天涯了,而那时主要交通工具是蒸汽火车,烧煤的,轰隆隆的,会呜呜叫,就像歌词里描述的,「你若错过了火车,将听到一百哩外的鸣笛声」。而现在你两个女儿都在几万公里之外,她们的世界天涯只是咫尺,你可以从视讯看到她们,如在眼前。思念可以不那么苦了,不是吗?
布瓜不会看视讯,你想替它找个伴。你去一个以公益组织为名的店认养猫,他们恰有一窝小仔猫待认养。但店主告诉你,小猫不愁没人要,那只猫妈妈没人要,他们正准备野放。你看着那只漂亮的大猫,想着它不可测的未来,一阵不忍,决定认养它。签约、买了店家强烈推荐它已在店中习惯的「顶级」猫粮和猫笼,付了三千多元,欢天喜地回家。没想到三天后,那猫不见了。你从里长家的监视器看到它在凌晨两点多跳墙出去,缓缓走出小巷,优哉游哉之美,令你忍不住喝采。
你急忙通知了店主,她冷冷说 「这很严重」,并火速到你家检查。开门开窗,发现统统不能上栓,痛斥你家根本不够资格养猫。你像挨了老师骂的孩子,软弱的反驳,「可是,我家猫都不会出去」。店主给你一个白眼, 「只有笨猫才不会出去」。你家布瓜若懂人话,会知道它在被窝躲着也中枪。
店主说要做海报寻猫,要求你付费,并且彩色影印。你心里咕哝,那猫明明是黑白的呀。店主回去后又打电话来说,他们请教了「动物沟通师」,对方说「猫在地上」。你一生不算命、不求仙、不扶乩,你不是骄傲,也不是不曾在暗夜呼天问天,但你希望打断骨头仍站着。若真有「天」,老天一定有眼,这是你的科学观、道德观、人生观。现在居然要这样求教动物灵媒,而且你知道这是无限上纲的预算,伊于胡底。你告诉店主你无法接受,她也大怒,「我们要竭尽所能找到它,是你犯的错」。
亲爱的猫儿,外面的自由世界若强烈呼唤你,人怎么能拦着你?
那猫本来就是他们要野放的,它也本来就是流浪猫。若它真是喜欢外面的地大天大,愿意承受外面的冷风苦雨,若它宁可翻垃圾找残羹剩肴、亲自扑杀撕啃一只生鲜老鼠,若它最后选择这样的自我野放,不要吃你的顶级猫粮。你,你们这些人啊,难道不应尊重它的选择?还是应该竭尽所能把它锁在家里?
如果你真喜欢一个人、一只猫,让他/她/它做自己,让他/她/它自由,真正的爱,不是应该这样吗?控制或占有,怎么会是爱?
爱和被爱,自由,自在。不要扭曲自己,不要扭曲他者,不必求助灵媒。当爱消失时,不要自杀,不要杀人,不要诅咒,让他/她/它好好走。而你要好好继续过日子。
其实,那天晚上十点,那猫回来了,刚好店主又来你家,商量如何善后。你让她把猫带回,你们对人猫之间的共生哲学不同。你不想在每个门窗加栓,你也不要她随时来你家以第三者姿态霸凌你和无辜的布瓜。
你的猫儿布瓜小姐还是没有伴。你刚从云南旅游十二天归来,这次它的分离症候群是掉头毛,脑顶有一小块圆形秃。亲爱的猫儿,真正的自由和独立,绝不能害怕别离,人生最终都是要离别的,我们一起练习。
啊,离别不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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